可爱的苏轼

12/15/2023

中国历史上,苏轼是我最敬佩的文人,没有之一。苏轼作为中国历史上罕见的全才的各样神奇与无奈,无数学者做过描述,评论与评价,比如林语堂著的“苏东坡新传”就是一本很全面的好书。我不敢尝试再加一二。我只稍微聊一些有关苏轼身体健康方面的东西,愿我们能从这位千古奇人身上学到些健康之道。

寿命长短是判断一个人一生健康情况的最终指标。苏轼(1037-1101)活了64岁。宋代(南北宋)一共320年,人口平均寿命只有30岁,所以苏轼还是挺长寿的。宋代前后有18位皇帝,平均寿命为45.5岁。宋朝寿命最长的皇帝是赵构,活了80岁,不过他65岁时就禅让了,如果一直赖在皇位上,他不一定能活到80岁。宋朝寿命超过60岁的皇帝只有两位,赵构和赵昚。苏轼的寿命是当时平均寿命的两倍多,并且看起来苏轼并非死于严重的慢性疾病,比如癌症或心脑血管病,而是一种偶发的疾病(肯定也不是被人害死)。所以,总体讲起来,苏轼一生的健康情况还是不错的。考虑到他一生几起几落,生活条件并不好,好多时期甚至是极其艰难,他能维持那样的健康状况非常难能可贵。

苏轼是怎么死的呢?虽有不同的说法,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苏轼在从海南回到内地的路上,大概是南京或无锡等地,得了一种急性疾病,最后在江苏常州去世。苏轼六十几岁时被发配到海南儋州,本以为会终老那里的,怎料最后时来运转(或天灭苏轼),1100年苏哲宗死,由弟弟赵佶徽宗继位。神宗妻子向太后垂帘听政,朝廷大赦天下,苏轼被召回内地。苏轼以63岁的身躯,满心的激动,一路劳顿奔波回到内地。期间各路朋友接接送送,可以想象三天一小宴,五日一大宴,又忙于赶路,缺少睡眠自然不在话下,免疫功能肯定下降。有一种说法是苏轼到南京附近时,正值夏暑难当,不幸中暑,拖着病体到常州后去世。要知道那时医疗水平低,以苏轼那个年纪又极度疲惫了,中暑可真是能要命的。也有人说这种说法不靠谱,说苏轼从更南方的海南来,到了江南水乡,中暑不太好解释。那是不懂南京的天气,盛夏的南京可是个大火炉。我本人在南京上大学又工作了几年,对南京的热是深有体会的。记得1988年的夏天,晚上我们学生宿舍热得根本不能睡,我们就跑到南园六舍楼顶上去,吹着楼顶的夜风才能勉强入睡。另一种说法是苏轼与大书法家米芾在太湖上荡船游玩,因天热,喝多了不卫生的冷饮,半夜即急泻不止,可能染上了阿米巴痢疾。加上苏轼又自己用药,虽然苏轼懂些医术,但这回他自己可能用错药了,终在常州病情恶化而死。据描写,苏轼去世时 “齿间出血如蚯蚓者无数”。根据这个描写,我实在是诊断不出他到底患的是什么病。

如果不是这一次中暑或冷饮所致的阿米巴痢疾,苏轼应还能活得更长。苏轼如何能在那么艰难倒霉的一生中保持健康,活那么长呢?首先苏轼还算很幸运,没有在政治斗争中直接被人整死。在乌台诗案中其实他离死不远了,是大政敌王安石等力求皇上保全他的性命。也可见当时北宋时期政治文明还是有一定的高度的。从苏轼个人来讲,我觉得他相对健康长寿的关键是他的可爱。

苏轼的可爱首先表现在他的乐观善良的个性上。他一生乐观自不用说,全写在他的诗词文章里了。有人说苏轼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乐天派。不是一个极其乐观豁达的人,是不可能开出那豪放词派来的。即使在他至暗的时期,他仍然是乐观向上的。贬谪到黄州时,虽然被拿走了一切,一下跌倒了人生的谷底,“有恨无人省“, 但他仍然能喊出“谁怕?一蓑烟雨任平生“。更别说在那期间创作的两赋一词,尽显回肠荡气的乐观豪迈。他的乐观主义精神帮助他度过了常人难以度过的艰难险阻。讲起苏轼的善良,非常好的体现在他对民众的关怀上,不管他在哪里做官,对当地的老百姓总是尽力地照顾,官府的钱不够,他还经常拿出自己家里的钱来为老百姓做事,任何损公肥私的事那是绝对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的。做杭州知州(市长)时,审过一个奇怪的案子。一个老者为走私一批布料,冒称是为苏轼带给在汴京弟弟苏辙的。升堂审讯,苏轼当然大为光火,骗人直接骗到苏大人头上了。但问清案底,原来老者是个举人,想进京参加科考但没钱做盘缠,就出此下策以把乡里村民赠送的布料带到汴京(开封)去卖,冒称帮苏轼带的货以逃掉一路上的税负。苏轼于是不仅没有惩处老举人,还帮他顺利到了京城参加科考,老举人还真一举中了进士。作为一个非常严正的官员,苏市长真是善良得可爱。

苏轼的可爱还在于他有非常强的情绪调节与适应能力。初到黄州时,苏轼一度情绪非常低落,感觉“寂寞沙洲冷“,是情有可原的。但很快,他就开地种菜,做起了快乐的”东坡居士“。贬谪到岭南惠州时,那里瘴气横行,湿气很重,非常不适合居住。不久后,苏轼却写出“日啖荔枝三百颗,不妨长作岭南人”,活得非常逍遥自得。生命最后几年被流放到天涯海角的儋州。不像现在是旅游胜地,那个时候,儋州简直不是个人呆的地方,苏轼也以为那里会是他的死地。但他仍然很快调整好了情绪,迷恋上了那个鬼地方,他谦虚地学习当地的方言和风俗,甚至有时还参与调解夫妇拌嘴纠纷,和当地人相处融洽,俨然变成了地道的海南人了,正如他自己曾赠给友人的一句“此心安处是吾乡”。他的自我调节与适应能力真是个奇迹。我们碰到一点倒霉事时,经常自怨自艾,情绪一蹶不振,这种时候真的该多读读苏轼的诗词与文章,“人生为何不快乐,只因未读苏东坡“啊。

坚强的信仰信念是支撑苏轼乐观生活强于适应的根基。苏轼精通老庄哲学,对自己的价值有强烈的信念,对国家对人民有热切的服务精神。他不管官大官小,处高堂还是在僻壤,总是一心为民。他与王安石不和,反对新政施行太急躁,后来与司马光也不对付,觉得完全废除新政也不合理,看起来真像他本人说的“不合时宜”,但这正是苏轼信念坚定的表现。苏轼本人四处为官,深入民间,真正懂得当时的形势,所以坚持用最合理的方法治理国家,而不是勤于拉帮结派,只为自己的地位与功名利禄着想。他平生最后一首诗《自题金山画像》写道“心似已灰之木,身如不系之舟。问汝平生功业,黄州惠州儋州“。有人说这首诗反映了苏轼晚年悲呛的心理,这是有误读的。其实这首诗恰恰是苏轼自信且坦然地总结了他自己的一生。他的心如灰,平平静静,坦然看待一切,只是专心为国为民,没有私心杂念。他的身如不系之舟,是自由奔放的,不管在什么地方,都能无拘无绊地做自己认为有益的正确的事。评价他自己的功绩,他没有说他在杭州治理西湖,在徐州抗洪救灾,在朝中起草过几百道圣旨,而只是提到他被贬谪到的三个地方。因为即使在他的人生低谷,他仍然为国为民,殚精竭力,做出了他自己都认为了不起的功绩,可以看出他对自己的信念。人们说,苏轼被贬到那几个地方,好像是苏轼的不幸,但又是那几个地方与当地人民的幸运啊。比如在广东惠州时,他帮助广州设计建造了中国第一个自来水工程。在海南儋州,苏轼开启了正规的教育,还培养出了当地第一个举人姜唐佐。直到现在,海南到处有东坡街东坡路等等。苏轼临死前,把三个儿子叫到身边,对他们说,我一生没做过恶事,死后不会下地狱的,让他们放心。这是对自己何等的信念,又是一种何等的至死不减的可爱啊。

同样重要的是苏轼非常注重营养,最显苏轼的可爱之处。苏轼讲究吃,这对他的健康功不可没。在他那个时代,营养不良是主旋律,宋朝时平均寿命只有30岁,营养不良是很大的因素,每年光饿死的人就不计其数。苏轼的食品也不会丰富的,尤其在多次被贬期间,他可是实实在在的穷人。但不管多穷,或政务有多忙,苏轼对吃从来不马虎的,用心于美食并富有创造力。苏轼被贬在湖北黄州时,由于手头拮据,别的肉吃不起,只能吃当时当地别人不吃的猪肉,他创造烹制“东坡肉”,给他补充了必要的蛋白质与脂肪。他还常自己制作豆腐,人们称之为“东坡豆腐”,豆腐是营养丰富且非常健康的食物呀。在岭南惠州时,他买不起羊肉就买最便宜的羊脊骨,喝羊脊骨汤补充了钙质和一定的蛋白质。在海南儋州时,他吃粟饭藜羹,酒煮或火烤生蚝,硬是在那个“食无肉,病无药,居无室,出无友,冬无碳,夏无凉泉”的地方开创出一众美味,过起“兹游奇绝冠平生“的幸福生活来。有人说他年老时可能长年营养不良, 我不是太认同的。苏轼这一大美食家,不管在哪里,在什么境况下,都能烹出美食大菜,他自己还能种地养鱼畜牧,因此我认为他不太可能长期营养不良。我们还要感谢苏轼在吃方面的创造力,现在的中国菜里据信有66道菜与苏轼有关。现代人经常胡吃海喝,不是一个好行为,太多人因吃得太多太“好”而导致糖尿病心血管病之类的一大堆与代谢有关的疾病。另一方面,我们一忙就来懒得花时间在做食物上,吃得马马虎虎,常常用垃圾食品果腹。比起苏轼,我们对生活对吃这件大事上真是太不认真了。要知道,在我们这个普遍营养过剩的年代,认真吃不是常常下馆子,不是常常大吃大喝,更不是吃一些稀奇古怪的食物,而是花时间自己在家制作健康食品,这样对自己和家人的健康与生活质量,对环境与资源的保护,都是大有益处的。

最后,我不得不说,可爱的苏轼也是有毛病的。是大知识分子的通病,即刚愎的心与损人的嘴。刚愎的心典型地体现他在与王安石在熙宁变法(王安石变法)初期的政见之争上,他俩都固执己见,一个是当时朝野共称“拗相公”的王安石,一个是我觉得可以称为“犟子瞻”的苏轼,没有好好沟通求同存异。与他们同朝的还有司马光,也是一个刚愎的人,苏轼称他为“司马牛”。再聪明的人也会只看得见别人眼里的刺,看不到自己眼中的梁木啊,尽管司马光王安石苏轼都是顶天立地道德高尚的绝世文人,大公无私为国为民的谦谦君子。其实苏轼与王安石对变法有很多相似的见解,只是在施行的方法与节奏上有不同看法,但他俩意气用事的争斗导致苏轼的第一次离开朝廷,并间接引起差点要了他的命的乌台诗案与第一次贬职放逐。几年后,苏轼从黄州回朝,绕道金陵访问也遭了贬职的王安石,他们相处了一个多月,深入讨论之后发现他俩的政见有多少相同相似之处,真是相知恨晚啊!如果他俩在变法初期一个不那么拗,一个不那么犟,能彼此尊重,充分沟通,团结一致,共同努力,变法是有可能成功的,他俩的仕途也可能不会都遇到那么大的坎坷。如果他们知道刘若英“后来”那首歌,他们一定会一起唱的:“如果当时我们能,不那么倔强,现在也不那么遗憾。”

苏轼损人的嘴则典型地体现在那次完全没有必要的当众嘲笑程颐上,得罪了老学究程颐和他的一大帮学生与同党,引发洛蜀朔党争与苏轼本人的第二次离朝与第二次贬职放逐。司马光死后﹐大臣们藉朝贺大赦的机会﹐去吊唁司马光。大理学家程颐认为不能这么做﹐说:“子于是日哭则不歌”﹐哪能刚祝贺过大赦就去吊祭死人!很多大臣不同意这种观点﹐苏轼更是讥笑说,孔子说哭了不能唱, 我们是唱了之后才哭啊,有什么不行,你这死迂腐?满庭大臣一阵哄笑。这可大大得罪了老学究与他的同伙。知识分子是最要面子的,报复一定会来。此后苏轼就遭到程颐及同僚,即所谓洛派,连同刚死去的司马光的旧部即所谓朔派的猛烈攻击,直至苏轼主动请辞又一次远走杭州,之后便是第二次贬职放逐。你看,苏轼这刚愎的心,损人的嘴是不是害他自己不浅,也大大地改变了宋代甚至其后中国的历史?哎呀,人无完人啊!如果他没有这些毛病,在仕途上顺风顺水一些,他的生活可能更好,身体会更健康,活得也更长, 但我们可能会少了很多优美诗词文章,还可能没有杭州西湖的苏堤呢。历史没有如果。但对我们每个人来说,却可以从这些历史人物与事件中学到东西。我本人就有嘴损的毛病,虽然我的才气哪及苏轼的亿分之一。我的嘴损伤过不少人,惹过不少祸,虽然伤人不会多深,祸也不会多大,但多次给自己添过后悔与焦虑,还有不少失眠之夜,对自己的健康都造成不利影响。这嘴损的毛病就是现在也还没改好,我妻子常说我喜欢多嘴,并且是刀子嘴。哎,活到老,学到老吧。